江城子(上闋)
人生匆匆太漫長
欲思量 已渺茫
冷灶清鍋
誰與話滄桑
夢裡重回舊蘭堂
歸來晚 暖生香
人的一生當中,總有些歷史與某些人、事、物、地相聯結,或是一首歌、一件物品、一種場景,就會勾起心中被遺忘或是塵封許久的記憶。因為人生匆匆倏忽過,又實在太漫長啊!每天都有太多的紅塵俗事,進了大腦資料庫,必須按對了相應的鈕,才會重新啟動,再度重現在我們的腦海,也許已雨過天青,也許雲淡風輕,也更有的刻骨銘心,教人難以忘懷。
去年,初接觸、認識了「口述歷史」這種搜集資料的方法,心中就有股衝動,直想翻閱、多了解自己家族過往的歷史,無奈長輩們皆已不在,客觀條件又不允許自己做此採訪,只好悵然作罷。
今因「飲食文學」報告的緣起,使我面對自己,整理記憶中屬於「家」的歷史,以「食」為題,重新拾掇自己生命的印記與痕跡。
我的父母親民初人,日治時期來臺,先在臺北,後在基隆定居。我在基隆出生,家在眷村外圍,大哥是軍人,我算是生活在眷村裡的孩子。國中畢業即離家,在外求學,未曾在母親的圍裙邊長大,有關的記憶,應該都是屬於童年的,片斷而模糊。今僅能就記憶所及,做一些記錄而已。
先從我的父親談起吧!
父親年輕時,帶著母親從福建泉州搭船來臺,兩只皮箱裝的是全部的家當與夢想。初到臺灣,即對氣候過敏,常咳嗽,又醫治不好,一咳便咳得滿臉通紅不停止,後來,偶然發現喝酒可以止咳,而且還要金門高粱酒才有效,從此便喝了一輩子的高粱酒。在他的生意場上、朋友間,舉凡所有聚會、餐敘,必備高粱以待。
幸運的是,雖然家父嗜酒,卻都小嚐即止,酒品亦佳,雖在外喝得醉茫茫,走路不穩,回到家倒頭便睡,未曾聽母親說過有家暴的情事發生。
父親曾與好友宴罷歸來,哥倆好喝得七葷八素,上演「醉後十八相送」的戲碼,往返兩家的路上,在親友間常被引為笑談。
我在大學就學期間,在外居住,每逢週末返家,會在週六晚上,陪著父親看電視、小酌、聊天,那段時間是我和父親感情最親近、最親密的時光。夜深了,父親醉了、累了,要去休息了,我常常會以背後熊抱,抱住家父,告訴他:「最顧人怨的人又來抱抱了。」父親總以微醺的笑容,回頭回應我:「好,好,妳這個顧人怨的。」而逐次逐次的擁抱,可以感覺到父親逐漸的年邁與衰老,令人心疼不捨卻又無能為力。
父親過世了,年年清明節家人便齊聚去掃墓。記得有一年,祭拜完,等著要收拾祭品,擲筊杯怎麼都不得應允,已經過午了,還是不得。突然大嫂靈光一閃,原來忘了帶高粱酒來祭拜,在向父親請罪之後,答應下回帶酒來,才得到允杯,可以收拾善後。
父親還有一件與酒有關的拿手本事,那就是製作紅糟酒。印象中,幾乎每年,父親都會進行這項大工程,只依稀記得蒸熟的糯米飯,堆得好像一座座小山,攤放在竹篩裡,冒著熱氣,擺在餐桌上,必須待它涼透,才能入酒甕製酒。這是我僅存遙遠的畫面,其它的製酒過程我便不清楚了。
過了若干時日,家裡漸漸飄溢著酒香,接著,就會多出了好多瓶的紅糟酒和紅糟,應該都是哥哥們幫父親一起完成的。父親自己留了一些,其餘的轉送親朋好友,家裡的菜色也開始多了些紅糟料理,這時就是母親開始展現絕活手藝的時候。
父親把製酒的手藝傳給了小哥,小哥後來也偶有小量製酒,直到小哥過世,家裡再也沒人承繼這項傳統了。
長大了,懂事了,才知道,紅糟酒原是福建泉州一帶特產,原本叫紅老酒,以泉州安溪所產最佳,傳來台灣,深入閩人飲食風俗,日治時期改以「紅露」為名。至此,我才恍然,原來,那醉酒的滋味是鄉愁的滋味,父親深藏的鄉愁啊!像酒一樣,越釀越醇厚,越陳越濃郁。(父親過世前,兩岸尚未開放探親。)
父親偶而也會帶我們上館子吃飯,印象中常去的地方是「狀元樓」。「狀元樓」是江浙餐館,有父親最愛的家鄉菜,菜色如何,我已不復記憶,印象最深的是,每回用餐,銀絲卷是父親必點給我吃的餐點,因為那是我的最愛。曾經,我問父親:「有銀絲卷,那麼有金絲卷嗎?」父親為了替我解惑,真的又點了金絲卷給我吃。原來,銀絲卷是蒸的,炸成金黃色的就是金絲卷呀!小小的肚子與心靈總是很滿足、很得意。
還有一、兩回,父母親帶著姊姊和我去吃西餐,讓我們小孩開開洋葷,真的很特別的經驗,到底吃了什麼,都不記得了,讓我印象深刻的是,店名的「字」長得怪怪的,叫做「波丽路」。(許是當時的我識字不多,哈!)時至今日,經我查了資訊,才知道,這家西餐廳在當時民國五○、六○年代,是頗時尚、有名氣的西餐廳。
父親一生勞碌,與我的生活交集,本就不多,關於「食」的記憶更是有限。父親病中依然掛心我,知我將成為一名教師,他欣慰地說:老爸不用擔心妳沒得吃的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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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稻埕是台北市洋化最早的地區之一,位於民生西路314號的波麗路餐廳,在西元1934年(日治時期)開幕, 當年以法式餐點如法國鴨子飯及精緻西點、咖啡聞名,曾是台灣的貴族餐廳。
創辦人廖水來先生年輕時,在當時有名的維特餐廳學習西餐廚藝,後來升為餐廳的主廚。自立門戶後,開設了第一家波麗路餐廳。由於他喜好音樂、繪畫藝術,便以法國作曲家拉威爾所寫的西班牙圓舞曲波麗路(BOLERO)為店名。(註:1981年,法國大導演克勞德雷路許就是以此音樂為主軸拍成電影《戰火浮生錄= Les Uns et lesautres》)
廖先生在創辦時,不惜重金,購置一流的進口音響設備,在店內經常透過可以自動翻面、
有鑽石唱針的七十八轉自動電唱機,播放〈波麗路〉,讓客人在用餐的同時,也享受着動人的旋律,使波麗路的格調更顯高雅, 不僅吸引許多文人墨客在此聚會,更成為早期青年男女「相親」的熱門餐廳。
波麗路餐廳在第二代廖賜麟先生的掌舵下,儼然已成為台灣高級西式料理的代名詞。
許多台灣的知名人士也經常在此出入,如畫家張萬傳、楊三郎、陳德旺、洪瑞麟、郭雪湖、音樂家呂泉生、企業家王永慶先生等。謝東閔先生在擔任台灣省主席時,還經常招待客人到波麗路餐廳吃飯。古蹟專家林衡道先生在世時,便說:
「沒來這裡走走,好像沒回到大稻埕。」他每次造訪大稻埕舊宅,一定會來波麗路餐廳回味一番, 有些老客人甚至會帶著曾孫輩來喝咖啡。
現為第三代傳人廖英鈞先生在經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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◎題外話
在尋找思路與記憶的過程中,閱讀是免不了的功課。在此推荐一部書:《文人的飲食生活》上、下兩冊。作者是日本作家嵐山光三郎(Kozaburo Arashiyama),譯者是孫玉珍、林佳蓉,台北市高談文化出版。
雖然內容介紹的都是日本近代文學作家,對於很少接觸日本文學的我,有著隔閡與陌生,但是從中可以窺見那些作家們,對飲食的一些喜愛、偏好、態度或執著,間或有些哲思,皆可讓人再三回味與咀嚼。
而作者完成這一部書,又必須讀懂並熟透這些文人作家的作品與生平,真可謂功夫下得深啊!